曾胡治兵语录 老实

天地之所以不息，国之所以立，圣贤之德业所以可大可久，皆诚为之也。故曰：诚者物之终始，不诚无物。

人必虚中，不著一物，而后能实在无妄。盖实者不欺之谓也，人之所以欺人者，必心中别着一物，心中别有私心，不敢告人，而后造伪言以欺人。若心中了不著私物，又何必欺人哉?其所以欺人者，亦以心中别著私物也。所知在好德，而所私在好色，不能去好色之私，则不能不欺其好德之知矣。是故诚者，不欺者也，不欺者心忘我著也。无私著者，至虚者也。是故天下之至诚，天下之至虚者也。

当读书则读书，心无着于见客也。当见客则见客，心无着于读书也，一有着，则私也。灵明无着，物来顾应，将来有迎，当时不杂，既过不恋，是之谓虚而已矣，是之谓诚罢了矣。

良知之差错，即自为否认之地，改去毫无吝惜之心，此最难之事。英雄之所以为豪杰，圣贤之所认为圣贤，便是此等处磊落过人。能透过此一关，寸心便异样安泰，省得多少瓜葛，省得多少遮蔽装潢丑态。

盗虚名者，有不测之祸;负隐慝者，有意外之祸;怀忮心者，有不测之

祸。天下惟忘机可以消众机，惟懵懂可以祓吉祥。用兵久则骄惰自生，骄惰则未有不败者。勤字所以医惰，慎字所以医骄，

二字之先，须有一诚字以立之本。破意要将此事知得透，办得穿，精诚所至，金石亦开，鬼神亦避，此在己之诚也。

人之生也直，与武员之交接，尤贵乎直。文员之心，多曲多歪，多不坦率，往往与武员不相水乳，必尽去曲解私衷，事事开诚布公，使武人粗人坦然无疑，此接物之诚也。以诚为之本，以勤字慎字为之用，嫡多少免于大戾，免于大败。

楚军水陆师之利益，无在无官气而有血性，若官气增一分，血性必减一分。

军营宜多用朴素少心窍之人，则风尚易于纯粹。今大难之起，无一兵足供一割之用，实以官气太重，心窍太多，漓朴散醇，真意荡然。湘军之兴，凡官气重心窍多者，在所必斥。历岁稍久，亦不免感染习惯，应切戒之。

将领之浮滑者，一遇危机之际，其神色之飞越足以摇惑军心，其语言之

油滑足以淆乱长短，故楚军历不喜用善谈话之将。本日所说之话，明日勿因小利弊而变。军事是极质之事，二十三史除班马而外，皆文人以意为之，不知甲仗为

何物，战阵为何事，浮词伪语，随便假造，断不可托。凡正话瞎话，多说几句，久之人自能共亮其心。即直话亦不妨多说，但不能够讦为直，尤不可背地攻人之短。驭将之道，最贵推诚，不贵权术。吾辈总以诚恳求之，虚心处之。心诚则志专而气足，千磨百折，而不改其常度，终有牵强附会之一日。心虚则不客气，不挟私见，终可为人共谅。楚军之所以持久者，亦因为办事硬朗，敦朴之气未尽浇散。若奏报浮伪，不特畏遐迩之责备，亦恐坏桑梓之风气。自古驭本国，或称恩信，或称威信，总不出一信字。非必显违公约，轻弃前诺，而后为失信也。即纤悉之事，颦笑之间，亦须有真意载之以出。心中待他只有七分，外面不必伪装非常。既已通跟讲好，凡事公正照拂，不使远人吃亏，此恩信也。至于令人畏敬，全在自立自强，不在装模做样。临难有不屈挠之节，临财有不沾染之廉，此威望也。

《周易》立家之道，尚以有孚之威归诸反身，况立威于外域，求孚于异族，而可不反求诸己哉?斯二者，似迂远而不切于事件，实则质直而消患于无形。

(以上曾语)

破天下之至巧者以拙，驭天下之至纷者以静。

众无大小，推诚相与。咨之以谋，而观其识;告之以祸，而观其勇;临之以利，而观其廉;期之以事，而观其信。知人任人，不过是矣。

近日人心，逆意万端，亦难穷究其所在，惟诚之至，可救讹诈之穷。欺一事而不能欺诸事，事欺一时，不能欺之后时。不可不防其欺，不可因欺而灰心所办之事。所谓贞固足以干事也。

吾辈不用圆滑太深，天下惟世故深误国是耳。一部《水浒》，教坏天下强有力而思不逞之民;一部《红楼》，教坏天下堂官掌印司官督抚司道首府及所有红人，专意琢磨逢迎，吃醋捣乱。当痛除此习，独行其志。阴阳怕懵懂，不必计及一切。

人贵专一，精力所至，金石为开。

军旅之事，输赢无常，总贵确实而戒虚捏。确切则筹备周妥，虚饰则有误调度，此治兵之最要要害也。粤逆倡乱以来，其得以肆志猖狂者，实由广西文武欺饰捏报，冒功?赏，以至蔓延数省，流毒至今，莫能整理。

事上以诚意感之，实心待之，乃真事上之道。若阿附随声，非敬也。

挟智术以用世，殊下知世间并无愚人。

以权术凌人，可驭不肖之将，而亦仅可取快于一时。天性忠良之人，则并不烦督责而自奋也。

(以上胡语)

正人之道，莫大乎以虔诚为天下倡。世之乱也，高低纵于亡等之欲，奸伪相吞，变诈相角，自图其安而予人甚至危，畏难避害，曾不肯捐丝粟之力以拯天下。得忠实者起而矫之，克己而爱人，去伪而崇拙，躬履诸难，而不责人以同患，浩然捐生，如远游之还乡，而无所顾悸。由是世人效其所为，亦皆以苟活为羞，以避事为耻。呜呼!吾乡数君子所以鼓励群伦，历九载而戡大乱，非拙且诚者之效欤?

凡说话不中事理，不担斤两者，其下必不服。

(以上曾语)

吾国人心，断送于伪之一字。吾国人心之伪，足以断送国家及其种族而有余。上以伪驱下，下以伪事上，同辈以伪交，驯至习惯于伪，只知伪之利，不知伪之害矣。人道本善，何乐于伪，惟以非伪不足以自存，不得不趋于伪之一途。伪者人固莫耻其为伪，诚者群亦莫知其为诚，且转相疑骇，于是由伪生疑，由疑生嫉，嫉心既起，则无数恶德，从之俱生，举所谓伦常道德，皆可蹴去不顾。呜呼!伪之为害烈矣!军队之为用，全恃众志成城，同袍无间，不容有涓滴芥蒂，此尤在有一诚字为之贯穿，为之维系。否则，如人心涣散，必将不戢自焚。社会以伪相尚，其祸伏而缓;部队以伪相尚，其祸彰而速且烈。吾辈既充军人，则将伪之一字，排挤之尽力而为，将此种性根拔除净尽，不使稍留萌蘖，乃可以言治兵，乃可以为将，乃可以当兵。惟诚可以破天下之伪，惟实可以破天下之虚。李广疑石为虎，射之没羽，荆轲赴秦，长虹贯日，精诚之所致也。

(以上松坡评语)

【粗心】

曾、胡治兵，倡导诚信朴实，反对虚假圆滑。曾氏说：“湘军之兴，凡官气重、心窍多者，在所必斥”，“楚军从来不喜用善说话之将”。胡氏说：“吾辈不必世故太深，天下惟世故深误国事耳。”蔡锷评语说：“吾国人心，葬送于伪之一字。吾国人心之伪，足以断送国度及其种族而有余。”蔡锷乃针对当时形式而言，在今日仍足以发人深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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